“我……我還……”沒準備好。

雖然在這種場合下說這種話有點奇怪，但卻是筱宮少女的第一反應。

然而,後半句話還卡在喉嚨裏,母親大人卻先一步從餐桌下使勁掐了一下她的大腿。

她扭過頭,就看到母親大人發自內心的微笑，高興得眼睛瞇成一道縫，“這樣的話，真是太好了呢。我們家涼從來沒見識過這樣的大場面，到時候如果有什麽舉動不得體的，就請您見諒吧。”

連猶豫都不猶豫一下就把女兒推出去了。

平常總是客觀一些的父親大人在聽到赤司先生之前的話以後,也露出了受寵若驚的表情。

好像身為當事人的自己是全家唯一表面上還淡定著的人了。

赤司先生淡道：“哪裏。”

而後轉頭對面無表情僵屍狀的兒子說：“最近馬術課可以暫時不去上,學校裏也盡量抽出時間好好和涼相處,關於本宅的事也好好跟涼說明一下。”

本只是普通的囑咐而已，赤司征十郎同學即便對別人多囂張,但面對父親大人的時候，筱宮涼從來沒聽到他說過一個“不”字，並且也沒有什麽反抗的意願，逆來順受的樣子和人設完全不符合。

這次，他卻一反往常恭敬的態度。她看到他的手停頓了一下，旋即說：“最近籃球部有一場重要的比賽。恐怕沒有多餘的時間——”

話音未落，父親大人眼色一冷，“籃球比賽和家族內事宜，孰輕孰重你難道沒有分寸嗎。況且，赤司家不需要如果不全力以赴就無法獲勝的弱者，這一點之前就已經跟你說過了吧。”中年男人的嗓音渾厚，語氣卻如嚴冬一樣冰冷，“別讓我失望。”

瞬間氣氛有些尷尬。

赤司低下頭道了聲歉。

見到場面開始往令人不愉悅的方向發展開去了，筱宮夫人給自家旦那使了個眼色，繼而轉變話題談論起最近會社的一樁生意來，話題就這麽硬生生地被岔開了。

到赤司的表情卻也沒有因此而變得輕松一些，反而有愈加凝重的趨勢。

她幾次想要在大人們談話的空檔期間說點什麽無關緊要的話來緩和一下氣氛，像是談談天氣歌劇和最近獲獎的電影什麽的。

但幾次開口，都因為想到自己無心的舉動可能會觸發赤司可怕的嘲諷模式，為了自己的安全擔憂而悻悻地閉上了嘴。

她舉起杯子灌了一口杯中類似紅酒樣的葡萄汁，暗自想，幸好這種性質的會面發生的頻率並不高，否則在如此的氣氛下進食，用不了多久就會患嚴重胃病的吧。

而且肯定連刻意節食減肥都省了。面對著那樣一張煞神似的臉，誰能吃得下去飯啊。

眼角的餘光從赤司身上一掃而過，在對方捕捉到她的動作前迅速移開視線，望向窗外。

她發覺假裝看風景這個技能真的很有用，可以讓她一定程度上忽視來自身邊帶有質疑意味的目光。

她全神貫註地盯著窗外馬路對面叫不出名字的高大植物。

眼看已經快要到冬天了，路上鋪滿了染上黃色的樹葉。行人們來往匆匆，神色木然，絲毫不耽擱地快速往自己的目的地奔走而去。

只有一些學生樣的年輕人，穿著潮流款色彩明麗的外套，走在街邊，似乎在談論著什麽有趣的話題。

也不知道是羨慕還是嫉妒。

她盯著他們的身影稍微出了個神。在人群中，似乎有個人看起來很眼熟的樣子。只是從背影判斷的話，高大的身材，黛青石般的發色，頭發好像比之前剪短了一些。他挎著休閑的單肩包跟她沒見過的朋友們一起，不知道當下誰說了什麽，人群中好像炸開了哄然的笑聲。

好像隔著肅蕭的街道和厚重的玻璃，也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人群裏也有幾個女孩，她們走在少年們的身後。似乎遵從著“每個女性小團體中都必然有一個對他人感情問題過於熱情的人”的定理，其中有個女孩似乎對前面的某個少年很有好感的樣子，在熱情奔放的同伴的慫恿下，她鼓起勇氣快步上前，自然地走到某人身邊，加入少年們的對話之中。

某人一邊走一邊認真地聽著她說話，偶爾點頭笑笑，氣氛相當融洽。

筱宮涼的視線一直跟隨者他們的身影，直到他們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

她對自己說，反正早就分手了，隨便前男友和誰在一起，都和自己沒有關系。況且他們好像也只是朋友關系而已，雖然一直說說笑笑，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任何程度上的親密舉動了。所以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吧。

理智上是這麽想的，但實際上，她還是因為意外和其他一些難以言喻的情緒，而稍微失神。

母親大人在第三次叫她的名字時，她才猛然從自己的小世界裏回過神來，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

“……去參觀過吧？”

母親大人的詢問，她只聽到了後半段。

見她的反應有些呆滯，母親大人嘆著氣又重覆了一遍，“外國那些著名的學校啊，涼你不是還用郵件傳過一些照片回來嗎？”

在她楞神的功夫，大人們的話題已經從日本的工業變成了國外留學，她的腦子有點轉不過來，“啊……沒錯。”口中也跟著這樣敷衍地回答。

赤司看她的眼神中帶著些許探究似的神情。

在視線無意中相交的剎那，她突然沒由來地覺得一陣心慌，想要用些小動作來掩飾自己心不在焉的狀態，卻在抽出餐巾時不小心碰到了盤子邊上的刀叉，白瓷和不銹鋼碰撞在一起發出一聲脆響。

母親大人從旁邊埋怨似的盯了她一眼。

她慌忙地想要起身道歉，動作間不小心扯動了面前的桌布，桌邊的高腳杯一歪，其中的液體立刻傾灑了一桌，同時給少女白色的上裝添上了一抹鮮艷的色彩。

好像胸口被誰捅了一刀似的。

在往外冒血了。

“非常抱歉！”

筱宮少女現是楞了兩秒，然後立刻大大地鞠了一躬。

不出意外地，她在低著頭時聽到來自母親大人的抱怨聲，“真是的，涼你今天究竟是怎麽了……在赤司先生面前，這樣也太失態了。”

倒是父親大人語氣中帶著明顯的關心，“是身體不舒服嗎？好像臉色不太好的樣子呢。”

“並沒有……只是……”她在迅速否認以後，突然間想不起來有什麽合適的借口，於是陷入了語塞的境地之中，“只是……只是……”

“大概是對長輩們無趣的話題不感興趣。”赤司先生突然如是說，“不如你先陪涼回去，或者去你們年輕人喜歡的地方逛逛吧，征十郎。”然後轉向筱宮先生通情達理道，“一直讓涼出席這樣的場合，真是為難她了。”

“哪裏哪裏，能和赤司先生您共進晚餐，對我們全家來說都是莫大的榮幸。”說著，筱宮先生簡直要起身鞠躬了，像是會社裏受到上司關照的老實員工。

他拿起餐巾擦了擦額頭的汗，不知道是因為室內的熱空調溫度開得太高，還是受到驚嚇出了一身冷汗，“只是今天涼看起來確實狀態不好，如果征十郎君能不嫌麻煩送她回去的話，那就太好了。”

赤司聞言放下叉子，傾身道，“您見外了。”

然後起身，在侍者為他移開身後的椅子後，做出“可以走了”的姿態。

原本想要推拒一番的，但是對方已經先一步做出了行動，自己再說什麽，就好像很不識擡舉的樣子，不能反駁，筱宮涼接過母親大人遞來的小外套匆匆披上，遮蓋住胸前的一片紅，對桌上的長輩們恭恭敬敬地道歉後，她終於脫離了苦海。

離開長輩們的視線範圍內之後，她艱難地喘了口氣。

室外與室內的溫差讓她下意識地裹緊了外套。京都的天氣和她曾經生活過許多年的西方城市不一樣，明明是晴朗的天氣，卻好像在風中夾雜著冰屑似的，吹在臉上和脖頸的皮膚上，頓時讓人感到一陣寒意。

赤司好像穿得有些單薄，單薄的外套下只有一件幹凈簡單的白襯衫，扣子也沒有好好扣起來。

光是看著就替他覺得冷。

她已經有點習慣這樣的場面了。自己和赤司征十郎並肩走在一起，誰都不說話，苦大仇深的氣場縈繞在兩人身邊，讓人在覺得出離憤怒的同時也隱隱感到有些心安。

筱宮涼知道自己可能有哪部分零件已經壞掉了。

周圍都是繁華的街區，昂貴的酒店餐廳，商場和品牌旗艦，好像連街邊的路牌都莫名地閃著金光。

車輛來往絡繹不絕，但他們倆好像都沒有要叫一輛車回去的打算，誰都憋著不吭聲，一路從富人區折進了平民們的世界。幾條街以外，以一個十字路口為分界線，世界仿佛變成了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樣子。

嘈雜而富有生氣。

街邊水果店的老板穿著幾年前流行款式的長褲，翹著腿在店門口招攬過往的客人。

雜貨店裏，頭發花白的中年人燙著一壺燒酒，爐火上烤著魷魚幹，邊抽煙邊看主婦劇場。

還有停在路邊的牢騷屋，從簾子後面散發出濃濃的食物的香氣。

已經從牢騷屋前走過，筱宮涼卻好像突然有了什麽奇妙的想法，身體先於頭腦一步做出反應，伸手從後面拽了一下赤司的衣擺。

赤司回頭，就看到她微微歪著頭，笑道，“我請你吃東西吧，赤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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